本人《虽然玩笑成“罪证”,但西川,欧阳江河都算得上中国的重要诗人》一文发出后,有个诗友突然问我,西川《在哈尔盖仰望星空》中,有一句“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”,这个群星踩踏的意象是不是抄袭特朗斯特罗姆《风暴》。我一下愣住了,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,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,赶忙找来两首诗对照。
《风暴》/托马斯·特朗斯特罗姆
在这里,漫步者突然遇到那棵巨大的
橡树,就像一只长着数浪巨角的
石化的麋鹿,而在这个九月之前
它还是大海边的一个墨绿色城堡。
北方的风暴。正值花楸果族群
膨胀的时节。在黑暗中醒着的人
展开剩余89%能听见高高的树梢上空
星座在厩中跺着脚
《在哈尔盖仰望星空》/西川
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
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
听凭那神秘的力量
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
射出光来,穿透你的心
像今夜,在哈尔盖
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
地方,在这青藏高原上的
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
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
这时河汉无声,鸟翼稀薄
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
马群忘记了飞翔
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
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
我成为某个人,某间
点着油灯的陋室
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
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
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
放大了胆子,但屏住呼吸
经过比照我发现,在“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”与“星座在厩中跺着脚”之间,确实有某种相似的关联性,尽管算不上严格的抄袭,西川借鉴特翁的这个意象,进行二次生发转化还是有可能的,为何这样说呢?因为那个意象根本不是那首诗必然下出的蛋。原因有二:
1, “老僧”变“猴子”,缺少铺垫。
在“河汉无声,鸟翼稀薄”与“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”之间转换太急,前者是物象,后者是意象,缺少令转折可以顺理成章的铺垫,这有点象闭目合十的佛祖突然变成了上蹿下跳的孙悟空。在老僧的“静”和猴子的“动”之间,缺少一块必然的跳板—— “老僧”状态:对应于诗歌前文营造的 “河汉无声,鸟翼稀薄” 的极致静谧,以及诗人 “听凭神秘的力量” 的绝对被动与臣服。这是一种“物我两忘”、“天人合一”的禅定境界,是收敛的、内化的、消融了自我意志的。“猴子”动作:对应于 “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” 这一充满暴力、戏剧性和外部强加意味的动作,确实有点像临时起意添加上去的。
2, 朝拜者与被朝拜者之间的逻辑自悖。
上文的星空是作者形容的“大神秘”的一部分,是被朝拜者,但是“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”一句,却将被朝拜者弄成了朝拜者,这形同星空自己设立个祭坛祭拜自己,导致神圣性的自我消解,这显然很荒唐。
“祭坛”的本质是此岸向彼岸、人类向神性献祭的场所,当诗人说星空把屋顶“踩成祭坛”时,他制造了一个混乱的逻辑:如果星空是神圣的施动者,那么它是在为自己搭建祭坛吗?这无异于说“神在祭拜自己”,将一种绝对的、外在的神秘力量,降格为一种自我指涉的、近乎荒诞的戏剧表演。一首成功的“仰望”之诗,其力量正来自于那种垂直的、由下至上的张力——是尘世在向天空呼告。这个诗句却混淆并压扁了这种神圣的垂直性。至高无上的星空,竟然需要“俯身”来改造一个地上的物体作为自己的祭坛。这个动作非但没有加强星空的神圣,反而将它从弥漫的、超越的“绝对存在”,拉低并禁锢在了一个具体的、尘世的地点。神圣不再充盈于天地之间,而是被尴尬地固定在了“屋顶”这个位置上。那么作者领取的“圣餐”又是什么呢?难道是一个搞个人崇拜者的虚假光环吗?!
而反观特朗斯特罗姆这首“风暴”则自然而然逻辑顺畅,风暴让“墨绿色城堡的橡树”变成了“石化麋鹿的橡树”,而这一切仅仅出现在“这个九月的瞬间”,让这个漫游者充分认识到珍惜时间的重要。花楸树在北方很难坐果,经常十次开花九次空,那么它只有争分夺秒地加速成熟,才能保障这一次的成功机会,所以它坐果时间,连星子也急得直跺脚,这等于在第一段基础上急上加急,这个意象是被情境逼出来的“必然蛋”。
这让我想起雷平阳的那首《亲人》与汉娜阿伦特之间的撞车:
“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、任何一个集体——不爱德意志,不爱法兰西,不爱美利坚,不爱工人阶级,不爱这一切。我‘只’爱我的朋友,我所知道、所信仰的惟一一种爱,就是爱人。——汉娜阿伦特。
《亲人》/雷平阳
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,因为其他省
我都不爱;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
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;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
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……
我的爱狭隘、偏执,像针尖上的蜂蜜
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
我会只爱我的亲人——这逐渐缩小的过程
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
当时我曾质疑雷这首诗可能脱胎于汉娜·阿伦特那句座右铭,后来见到雷平阳,他对我说,他写那首诗时,根本还不知道这个德国人,是看了我的文章之后,才明白与人家撞车了。我相信雷平阳是真诚的,这种偶然的撞车也是令人苦恼的,但既然是无辜的“撞车”,为什么笼罩在中国诗人身上的再创造阴影却经久难消呢?很简单,这首诗“有句无篇”,缺少叙事性支撑,这相当于是一道只有得数而无运算公式的算术题,“结论”是无缘无故出来的,少了必要的生产过程,这便是今天我要说的一句话:
不懂叙事,中国诗人可能保障不了自己的原创性!
自由体诗歌(跟古诗词相比的“自由”)这种艺术形式,在西方已经有了将近6000年(ai考证)的历史,那么,中国诗人今天思考的很多问题,很多警句,可能人家几百年,几千年之前就已经说过一遍了,只是我们却不知道罢了。若我们还延续古诗词那种有句无篇的书写方式,诗歌一旦传播到国际,这些偶然撞车的句子,便形同中国诗人在抄袭、剽窃人家的历史成果。即便是中国诗人是无辜的,面对指控也有苦难言,这是为什么?因为当一首诗缺少了叙事化的“运算过程”,那个闪光的“得数”就会显得突兀、悬空。它之所以能被轻易地指认为抄袭他者,因为它脱离了使其成立的独特土壤,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移植的、抽象的“思想产品”。而阿伦特的座右铭,正是她整个哲学体系的凝练“得数”,背后有她对极权主义、平庸之恶等问题的庞大“运算过程”作为支撑,雷平阳因为没有这个特殊背景,只能是依赖自己的运算过程,才能让人相信这是“因荷得藕”。同理,西川在创作这首诗时,可能还未读过特朗斯特罗姆的《风暴》,但因为整个过程全是在说,意象产生的发射架并未在场,这一次偶然的脑洞大开,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。
那么,中国诗人如何才能改变这种有苦难言的尴尬?挨打不能还手的被动?只有一个办法——叙事性!
当然这里所言的叙事性,并非口语帮那种原原本本的叙述一件事,而是将叙事性视为一首诗的内骨架,比如特翁《风暴》那首诗,虽然很短,却叙述了三件事,1,漫游者觉悟过程。2,高大橡树被风暴变成化石。3,楸树结果,星子急的跺脚。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三幕剧情:
1. 第一幕(人的转变):“漫游者”在风暴中停下,背对房子,找到一个观察位置。这是一个动作,也是一个觉悟的起点。
2. 第二幕(自然的暴力):“橡树”被风暴撕扯,就像群狼吃羊一样,变得支零破碎,庞大身躯瞬间矮化为骨感化的化石标本。
3. 第三幕(宇宙的呼应):“楸树”的果子在狂风中滚动,它在声嘶力竭地呼喊,打捞,而“星子”在夜空中“跺脚”。
这三件事不是并列的,而是递进的、共振的。漫游者像一根线,把后两件事串了起来,构成了一串珍珠项链,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场风暴从触及人性、摧毁自然到撼动宇宙的完整“运算过程”。我们作为读者,亲历了这个过程,最后得出的关于“自然之力与存在之思”的“得数”,是水到渠成、深信不疑的。而反观西川那首诗则“有事形同无事”,因为没有情节在递进,只是作者在唠唠叨叨地不停诉说,说的又是公知材料的泛化叠加,所以这种松散化布局谈不上“运算过程”,“得数”自然也令人起疑。
所以,若诗人妄图在一首现代诗中展示自己个性化的思想感悟,叙事化是唯一出路,那种有句无篇的说理诗早已淘汰了,若再延续古诗词拼贴式结构,只能在“新瓶装旧酒”的窠臼里来回踱步。因为在算力时代,只提供“得数”而不开源“代码”,在 intellectual 领域被视为不完整、不可信,诗歌亦然。任何个性化思想创新,都是诗人“运算”出来的,“运算过程”展示的“个性化算力”比“得数”还要重要,思想不是像汪国真,顾城那样“宣告”出来的,能“宣告”的东西都是前人牙秽的再变异。比如,汪国真在抬林则徐的牙慧,顾城在抬周敦颐的牙慧,臧克家在抬司马迁的牙慧,他们不是在生产思想,而是经典思想的“分销商”,仅仅靠“宣告”中国的新思想不会增加,只是在变相重复。因此,拥抱叙事化,完成从“宣告”到“运算”的范式转型,是中国诗人必须完成的现代性成人礼,叙事化就是诗人个性化思想展示的一次“主权宣誓”。退一万步说,即便你的思想并非原创,而是与前人的“偶合”,叙事过程也同样能保障你的“合法性”。比如,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,出自《旧唐书·元行冲传》,苏东坡的《题西林壁》演绎了这个成语,但因为是作者面对此时此景的现场抒发,由游庐山景致这件事作为铺垫,依旧可视为可信的原创,当然要是“首创”就更牛x了。
叙事化,已不是一条可选的创作路径,而是现代诗在算力时代赖以存续的“宪法”,不遵守它,呈现思想类诗歌的原创性便无从谈起。中国诗人若不想永远活在先贤的阴影里,若不想在国际语境中永远扮演“思想的二道贩子”,就必须完成这场成人礼。必须停止“宣告”,开始“运算”;必须放弃租借,开拓主权,这也是中国现代诗显示其精神国格、人格、诗格的必由之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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